第二章 悲画扇(贰)
“人潮”这个词,仔细想想,真是十分的精妙。
人如潮水一般,毫无缝隙地,涌动在狭窄的街道上,向着一个方向喷涌而去,接着在下个道口四散开来,继续填满着一个缝隙。
不过这种混乱的情形,或许用“乱流”更为贴切吧。即便以我的能力,也难以从这种人墙中逃出生天……那抹红白的身影却始终在视线的尽头,若隐若现。
人群之中,我始终死死地盯着橘的背影。仿佛天空都随之降下的雪夜,依旧单薄的红白巫女服格外耀眼。隐约间,我似乎发现,她的背影正发出一种淡淡的,灰白的光芒。一如那绢丝般的长发。
已经不知道跟着她走了多远的路了,我甚至产生了一种,自己将会永远被困在这永无止境的人潮之中。直至时间与声音消失的那一刻。
渐渐地,意识开始出现错乱……周围的景色失去色彩,变成了单纯的线条。犹如漫步在古旧的素描手稿中,我在浑然不觉中,失去了橘的身影。
然而,这突如其来的变故,非但没能让我产生半点情绪……我甚至对其产生了一丝熟悉的,温暖的恶寒。
一切的声音被抽离。线条的世界中,运动着的只有静谧本身。漠然地跟随着寂静的人群来到一条宽阔大道上,突然一侧,一辆骇人的重卡疾驰而来。
寂静而突兀。
眼前的人潮顷刻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,大道中央,跌倒的一名陌生孩童。
“——!”
本能的动用一切的体能,越过数十米宽的街道将他救下。
然而下一秒,怀中却失去了那特有的感触。时间仿佛被重置,巨大的卡车从最初的地点寂静地驶来。回过头去,道中再次出现了跌倒的人影。
稍有不同的是,这次跌倒的,是一名略显眼熟的少女。
我立刻飞扑出去,在千钧一发之际,将她带离被碾碎的命运。
然而世界再次反复。在产生些许变化的同时,就这么无止无休的,重复着这怪异而无趣的光景。
被撞的人从不认识的人,渐渐变为见过的,熟知的,不可或缺的人。我像个笨蛋一样来回飞扑着。
随着被救人物的变化,我的身体竟逐渐随之变得沉重。
我在损失了一条腿的情况下救下了神宫寺与林崎。
被卡车碾碎了下半身,救下了秋与凯哥。
没能救下阳德,我和他一同被卷入卡车的底盘……
我眼睁睁的,看着宁音在我的面前被静静地吞噬。
我看着这一切,仿佛是从灵魂中分离出的,一丝乖戾的虚伪。重复的愚行,无法逃离的终末。
越是重要之人,越是不可救赎么?
那么……橘呢?
(这不就是我们的真实?)
无声的世界,我听见了谁的声音。听见了,但我十分的清楚,那从我的体内,从灵魂深处的深处,传来的怨毒。
(我自诩高洁,不容许自己拥有一丝一毫的污秽,便同样的要求别人同样是圣人……但是,这不会太过傲慢了么?)
……
(越是珍贵的东西,越是会被消磨。我的感情太过强烈,强烈到了没有人能够消受。不但没有人能够满足你的愿望,仅仅是你自身的不和谐,便会将你打入无尽的深渊——)
……你是谁?
(……现在才问这种问题么?你应该已经察觉了吧?)
“那个”……么。醒了的话,就不用做梦了。
(不,“我”就是你。)
苍白的世界,在宁音被碾碎的瞬间被定格。我漠然地俯视着,眼前渐渐地浮现出一张纯白的面孔。
用我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,真是恶趣味。
(不用自欺。我说过了,“我”,就是“你”。)
说罢,那个和我长着同一张面孔的家伙,突然一改片刻前的虚无表情,露出了淫邪的笑容。
看着自己的脸那样难看地露出牙龈,我的眉头不禁缩在了一起。
(这么想要否认的话,为什么不唤出我的名字呢?“那个”什么的,多生分啊。)
唤出你的名字,你就会借机觉醒的吧?
(为什么要逃走呢?就这么和我融为一体的话,明明就不用这么痛苦了的说。)
……谁逃走了?
(你所创造出来的梦境,不就是你逃避的场所?这样太辛苦了啊。所以,就让我来包容你的一切吧?我可以告诉你很棒很棒的事哟?)
……很棒的事?
这个东西,在用我的脸说些什么鬼话?不这不是重点。它不过是,想用这种东西迷惑,占据我的身体。比起在这里听它鬼扯,还是寻找橘更要紧——
(唉唉,鬼扯什么的,真是过分呢。说过了,我,就是你啊。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我都知道,你所拥有的,不曾察觉的感情,我都知道。只有我能够包容你。)
……闭嘴。
(这个世界上是不可能存在接纳你的人的!就算脱去了怪物的身份,你对圣洁的渴望,只会给你身边的人无尽的煎熬与折磨!而你自己,也同样会因此而失望绝望,在无尽的寂寞之中扼住自己的喉咙!)
我叫你闭嘴。
(看清现实吧。就算是你所钟爱的动漫作品文学作品,你口中所谓的,美好的世界,说到底,不过是一群拥有着相同价值观的志同道合之士架构的,小到不行的伊甸而已。身为怪物的你,与世人格格不入的你,被世界排斥的你,想要获得怎样的连结呢?)
头脑中“嗡——”的一响,我迅速地伸出手,试图捏碎面前的自己。然而却无论如何都无法碰到那张看似完美的脸。
(你注定是一个人。你一个人被抛弃,一个人被收养,一个人被送去人极会,一个人被任命为剑之极,一个人被放逐……之后的人生也会是这样!不会有不朽的羁绊!不会有绝对强烈的连结!所以接受我吧!只有我才是你唯一的同伴,因为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啊!)
你的话语无法动摇我。比起吵闹,我更喜欢一个人静静的呆着。
(……呵呵呵,骗子!)
……的确,没有人喜欢寂寞,但是寂寞和孤独并不是同一种东西。不喜欢,并不代表不能享受。那是十分值得把玩的东西。
(噗呵呵呵……哈哈哈哈哈哈啊哈——!!!)
我第一次,觉得自己的声音如此刺耳。
……给我闭嘴。总之,赶紧把我从这个该死的幻境中放出来。
(呵呵……呵呵呵。明明知道是幻境还那么拼命去救,你也是虚伪到一定的境界了呢。)
……
(呵呵,但是,这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?我们都是这样,渴望着一尘不染……回过神来,却已然满身污泥。你啊,就别再骗自己了。宁音给你灌输的价值观,差不多也该分崩离析了吧?难道不想就这么放下一切,跑到一个什么都没有,又什么都有的伊甸去吗?)
闭嘴。
(你不是意识到自己活在梦中吗?也该知道了吧?你我的救赎只存在于梦与死亡。一切的挣扎都是徒劳。就这么和我融为一体的话——)
“你给我闭嘴——!!!”
我又第一次发现,自己竟然能发出这么大的吼声。
随着喉咙中的惊人声波……眼前的一切都被吹散,抽离。线条,卡车,少女,肉块……一切的空洞都分解为一种奇妙的,散发着白光的浓稠黑暗。
(哼……恼羞成怒?还是说,这也是你的欺瞒呢?)
出现在我面前的“我”,又一次恢复了先前的虚无表情。它的右手轻轻一挥,虚空之中,再次浮现出了一个画面。
画面中……无论被卡车碾死的是谁,在那之中的我都无动于衷。
无动于衷。仅仅是冷淡地站在路旁,冷静地看着那些自己熟悉的,不熟悉的人被吞噬。带着冷漠的表情。
我默默地看着这梦境。
(嘛,看来再说什么也是白费力气……不过,我就在这里放下话了。你一定……我一定,会在在不值得拯救的寂寞,与无法拯救的孤独之中,被自己消磨殆尽,最终……)
“我”勾起了一抹邪魅的笑容,
(你,会主动渴求我的。一定。)
这么说着,下一秒,眼前的世界如收缩般扩散开来。变形的景色在周围扭动着,最终揉成了熟悉的场所。
不知何时,我正静静地伫立于熟悉的公园。
“……橘?”
面前是,红白衣着的圣洁少女。
“刚刚的,你搞的鬼?”
迅速地理清了现状,我用手捂住左眼的幻痛,向着前方不远处的橘问道。
她完美的五官似乎有一瞬间,因虚幻而陌生了起来。那是痛苦。
……然而下一瞬间,却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空灵模样。
“或许,呢。”
“……”
或许是什么啊。
“别乱跑了,快点回来。”
“……”
“我不管那个‘什么托斯之舌’是什么东西……人极会那边我已经说好了。你捣的那些乱,他们会当做没看见。”
“啊,那个东西吗?”
她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,从怀中拿出了一件手掌大小的东西。黑暗中,我只能看见她那有些欣慰的笑容。
“这个阿撒托斯啊,是你的东西哟?”
“……我什么时候有那种玩意儿。”
“但是,现在不能给你。”
说着,她又把那东西收回了怀中。简直是鸡同鸭讲。
“总之,别闹了。赶紧过来……跟我回去。”
“……可以。”
“……”
回答意外的爽快。但是周身的氛围却并不是那么回事……
“如果你和我一起回去的话。”
“……够了。快回来。”
“唉唉……明明是在很认真地对你说呢……”
带着陌生的表情……橘就像回到了孩童时代一般,轻巧地跃上了一边的滑梯。她仰望着天上那轮黯淡的月亮。
“呐,月。假使有人告诉你,你有一丝实现一个,今生今世都不能实现的悲愿的可能,前提是必须舍弃现在拥有的一切……那么,拒绝和接受……你觉得,放弃希望和舍弃一切……人们大多数会选择哪边呢?”
“……”
“没错。前者。但是这样的选择,需要那个人身处的环境给予他多少的爱呢?他需要对那样的‘一切’,倾注多少分量的感情呢?”
她站在可爱的大象滑梯上……阴影的遮蔽下,俨然成为了一尊黑色的诡异巨人。
隐约间,我仿佛看见她的双眸,泛着野兽一般的腥红光芒。那腥红,在一切被黑暗掩埋的此刻异常醒目。
“答案是,零哟。就算是不疼不痒的交集,当那些已经是你的全部时,也会成为心中滋生出无尽幻想的希望……或者说,诅咒。”
野兽一般的眸子,在黑暗中静静地盯着我。冰冷,怨恨……无数的,我不曾觉察的负面感情,从我妹妹的眼眸中刺向我。远比冬雪刺骨的寒意与疼痛。
……是谁……
“够了橘……这样不像你。这种话——”
“哈!哈哈哈……!不像我?那你告诉我,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?”
“……”
“你说要我回去,可以啊。但是就像我说的,你要和我一起。抛下一切,和我,一起。”
……她是认真的。
虽然我什么都不知道。无论是其中的真意,她的愿望,扭曲的征兆……但眼前的,从未敌视过我的青梅竹马,我的妹妹,正对我散发着远甚于秋的庞大杀气。
“……你究竟,在渴求什么……”
“你在说什么呀?”
公园旁的路灯忽然闪了一下,远处传来了凌乱的圣诞歌曲。薄雪从逐渐染色的天空中悠然地摇荡而下,并在落地前消逝。被冻结的是雪,声音,光景……还有更加隐晦的,不可替代的什么。
如梦似幻的雪景下,我看见橘又露出了那种笑容。颓然,苦涩,悲哀,怜悯,以及……幸福。
也就在这一瞬间,我突然忆起了幼时喝过的一种,略带药味的饮料。
那黑暗在底下。深深地,好好地隐藏着。
“我渴求的一直是哥哥……是月你啊。”
渴求……我?
什么意思?
“我们,已经是家人了啊……?”
我一直,就是你的啊?
“那种东西有什么力量?!你明明就要到很远的地方去!”
“……”
“……总之。”
很快的,我所熟知的妹妹再次消失。那似曾相识的空洞表情宣布着。
“要我回去,可以。断绝你在这边的一切关系,跟我回幽神社。”
“……要我一辈子,就这么烂下去?”
“你不是,早已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吗?不过是换个地方而已。”
“……”
我什么都说不出来。就算她十分准确地道出了我心底早已知晓的事实……但是在设想到了那样的未来后,我还是,无法避免产生那种渗入灵魂的恐惧。
……我承认,我怕了。
无关乎意志,这份感情延伸到了本身的态度。虽然我立刻用一如既往的扑克脸加以掩盖,对于那份决断,还是产生了片刻的迟疑。
“……呵……这就是你的选择吗……”
说罢,她带着杀意挥动了自己的左臂。
红白的长袖飞舞,顷刻间,数十上百具白色土偶占据了整片空地。这些人形的式神气势汹汹地将我包围,自杀般扑向我。
本能地踢开前方飞来的人形,反手掐住从后方偷袭的式神脖子。利用三角跳踢飞另外两具并调整位置后,接着像挥舞时冷月那般,抡起人形在周身划出一道三百六十度的圆弧。
迅速地控制住现状,我将手中抓着的式神投掷出去,向橘问道。
“话没说完,做什么突然?”
“没有意义。”
“……够了,我知道了,听你的——”
“曩莫·萨缚·怛佗·孽帝毗药·萨缚目契毗药·萨缚佗·怛罗吒赞拏摩诃路洒拏——”
……啧,火界咒……!
微微俯首,五指并拢,大拇指和食指中指伸直指向眉心……巫女的周身,都散发着一种略带赤意的白光。
随着少女口中咏出的真言,我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火焰的灵蛇。
那灵蛇,仿佛拥有生命般将我包围。完整的不动明王火界咒。
她似乎无意灼伤我,仅仅在我的周身筑起了一道火墙。
突然,异界的火焰“倏——”的散去,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向我扑来的白色式神。
“就算没了四肢也没关系。只要生擒。”
突如其来的异变,陌生的话语……我的脚下一阵不稳。
看着眼前熟悉的土偶,心底的“什么”突然发出了声响。
“九天……应元雷声普化天尊。”
回过神来,我竟不自觉地,念出了时隔三年的言灵。
以指尖为中心,蓝紫色的雷光凭空炸响。即将把我淹没的白色人形直接消失在黯淡的光芒中。
“哼……到了这个地步么……”
眼睛的余光瞥见,橘脸上那夹杂着的,有些欣慰的喜悦,以及深沉的绝望。
“时隔多年的咒术,感觉如何呢?”
截然不同的情愫同时出现在一个人的脸上,是会变成这么,令人心痛的神情么?
“……究竟,怎么……?”
其他的事怎样都好了……谁快来,停下这难以名状的煎熬……
“我不是同意听你的么?到底要怎样?”
“……我想要怎样?是你想要怎样啊月!”
“……”
“呵、呵呵呵……好啊。你既然说我是你的家人……那么,你就一直在我的身边好了。哪里都不要去,像个‘家人’一样,好好的……”
“不,不是这样的吧,橘……”
电钻又进入了我的左眼。钻开了我的眼球,我的头盖骨,我的脑髓——
“所谓的家人,就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消失的羁绊。就算天各一方,就算相隔多年……依旧不会就此淡去的绝对连结。就算我不在你的身边,你也能够感受到我的存在……”
我们是特别的,不是么?
从我记事起,便一直相伴着的少女。十五年来,生活中从未消失过的身影……
人的一生,有几个十五年呢?这样的羁绊,还需要什么证明?
呐,橘……你不是这么想的么?为什么,你要露出那样悲伤的表情?
“……唵……毗悉毗悉·诃羅诃羅·悉跋唎·娑婆诃。不动金缚。”
金色的流光将我缠绕。我的话语没有任何意义,茫然与困惑占据了我。被看不见的真言束缚,我同脑内的,旁人无法看见的恶魔抗争着。
“……真是……有够自说自话。”
这么说着,橘从小象的滑梯上悠然地飘下,向着我的方向走来。
就在这时——
“天宫同学——!”
“——!?”
后方传来了,绝对不可能响起的声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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